1935年6月18日,福建长汀罗汉岭刑场,一位气质儒雅的中年人从容不迫地在草地上盘膝而坐,直面刽子手的枪口英勇就义,时年仅36岁。他就是瞿秋白,我们党的老一辈革命家、早期领导人,同时也是文学家和诗人。他现有留存的80余首诗歌,包括旧体诗词、新诗、通俗歌谣等多种体裁,集中体现了他对马克思主义信仰的满腔赤诚。
“雪意凄其心惘然,江南旧梦已如烟”
瞿秋白1899年出生于江苏常州的一个没落官僚地主家庭,自幼勤奋好学。15岁时,他写下《白菊花》明志:“今岁花开盛,栽宜白玉盆。只缘秋色淡,无处觅霜痕。”这是现存瞿秋白的最早诗作,诗中巧妙嵌入自己的字“秋白”和名“霜”(瞿秋白学名为霜),抒发了自己高远的人生追求。然而,瞿家此后越来越陷入困顿,瞿母因为无力还债,于1916年年关自尽,一家自此星散。时年17岁的瞿秋白悲痛欲绝地写下了《哭母》:“亲到贫时不算亲,蓝衫添得泪痕新。此时饥寒无人管,落得灵前爱子身。”这首诗描述了家庭变故后宗族人情的冷漠,表达了作者对社会现实的含泪控诉。此后不久,他辗转来到北京,考入外交部立俄文专修馆刻苦学习,每次考试均名列前茅。但是,社会黑暗和世态炎凉还是常使瞿秋白陷入迷惘和苦闷。在一首《雪意》中,他写道:“雪意凄其心惘然,江南旧梦已如烟。天寒沽酒长安市,犹折梅花伴醉眠。”北方的大雪,不禁让瞿秋白回想起恍若梦寐的故乡江南。但他表示,在寒冷的京城可以沽酒沉醉,但内心操守像梅花一样绝不能随波逐流。
“我是江南第一燕,为衔春色上云梢”
受俄国十月革命影响,瞿秋白率领俄专学生积极投身五四运动。1920年10月,瞿秋白以北京《晨报》驻俄特派员的身份赴苏俄采访。在莫斯科,他亲耳聆听了列宁演讲,并在会议间隙与其作短暂的交谈。在此期间,他写下了《饿乡纪程》《赤都心史》散文集和《俄雪》《东方月》等白话诗,向国内介绍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苏联的革命形势。1923年1月,瞿秋白回国。同年6月,他到广州参加党的三大。在此期间,他翻译了《国际歌》,并写下《赤潮曲》:“赤潮澎湃,晓霞飞动,惊醒了五千余年的沉梦。远东古国四万万同胞,同声歌颂神圣的劳动……何论黑,白,黄,无复奴隶种。从今后,福音遍被,天下文明,只待共产大同……看!光华万丈涌。”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首赞颂工人运动的革命诗歌,如同《国际歌》在东方的姊妹篇,抒发了“四万万同胞”和“殖民地劳工”团结起来迎接“共产大同”的豪情。当年12月,他在写给未婚妻的一首诗中写道:“万郊怒绿斗寒潮,检点新泥筑旧巢。我是江南第一燕,为衔春色上云梢。”瞿秋白作为马列主义在中国的主要传播者之一,在我们党早期许多领域都做出了重要探索,堪称为中华大地衔回革命春色的“江南第一燕”。
“世间一切靠不住,靠得住的是群众”
1925年,五卅惨案在上海爆发,为加强反帝爱国宣传,中共中央创办《热血日报》,瞿秋白担任主编。1927年,八七会议紧急召开,瞿秋白主持会议,会议确立了实行土地革命和武装起义的方针,为挽救党和革命作出了巨大贡献。从那时起,他创作了《群众歌》《大流血》《国民革命歌》等大量通俗歌谣。在《群众歌》中,他写道:“世间一切靠不住,靠得住的是群众。罢市要取大规模,坚持到底勿为动……”诗歌观点鲜明、通俗易懂,在工人群众中产生很大影响。1931年召开六届四中全会后,瞿秋白在上海领导左翼文化运动。在此期间,他继续创作歌谣,其中最著名的是在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发表的长篇说唱《东洋人出兵(乱来腔)》。“乱来腔”,即可以随口唱的意思,包括上海话和北方话版本。其中写道:“日本出兵满洲,国民党的政府军队的长官却赶紧逃命,叫做什么无抵抗,只剩得小百姓和兵士,给日本帝国主义屠杀……”为了驾驭这种他本人不熟悉的诗歌体裁,瞿秋白经常跑到上海城隍庙、文庙向民间艺人学习街头文学。这些质朴的诗歌,在当时的政治宣传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
1932年,瞿秋白与鲁迅见面并从此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在上海,瞿秋白和鲁迅共同竭力倡导无产阶级大众文艺。受鲁迅影响,瞿秋白创作了很多革命诗,这些诗句如匕首投枪,直刺当时的文坛乱象。其中一首《读〈自由谈〉有感》,瞿秋白写道:“不向刀丛向舞楼,摩登风气遍神州。旧书摊畔新名士,正为西门说自由。”当时在“一·二八”事变后,上海已经成为枪林弹雨的抗日战场。在如此国难当头之际,竟还有一些旧文人以新名士标榜自己,他们醉生梦死、歌舞升平。瞿秋白痛斥这种庸俗无聊的风气,对其表示深深的鄙夷。1934年1月,瞿秋白离开上海前往中央苏区。当年10月中央红军长征后,瞿秋白留在中央苏区坚持斗争。1935年2月,他在福建长汀不幸被俘。在人生最后的时光,他写下多首狱中诗词,始终坚守一位马列主义者的坚定信仰。其中一首《卜算子·咏梅》,瞿秋白写道:“寂寞此人间,且喜身无主,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消遥处。花落知春残,一任风和雨。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尽管身陷囹圄,但他深信革命的春天必然会重新降临人间、香彻大地。
瞿秋白牺牲后,毛泽东曾在二十四史上写下一段批注:“岳飞、文天祥……瞿秋白、方志敏……诸辈,以身殉志,不亦伟乎!”鲁迅把瞿秋白视为一生挚友,给予他“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的崇高评价。瞿秋白用满腔赤诚写就的革命诗篇,充分展现了他艰难曲折的革命生涯,坚贞不屈的党性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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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少人从阅读一本书翻开了人生新的一页。”在梭罗的名言后面,我想续一句:有多少人在一本书中留下了人生的赤热肝胆与铮铮风骨。
陈云写于1936年、重新发表于1982年5月3日《人民日报》的文章《一个夜晚》,记述了当年自己在上海中央特科工作时,前往鲁迅先生家,帮瞿秋白和夫人杨之华变更住处的一幕历史细节。今日读之,竟眼角浸湿、久久无语。
——秋白同志一切已经准备好了,他的几篇稿子和几本书放在之华同志的包袱里,另外还有一个小包袱装着他和之华的几件换洗的衣服。我问他:“还有别的东西吗?”他说:“没有了。”“为什么提箱也没有一只?”我奇怪地问。他说:我的一生财产尽在于此了。
瞿秋白是共产党早期领导人之一,出生名门望族,身为学界大家,生活向来优渥。按说俗之如钱财、雅之如字画,三箱五箧并不为过。但偏偏“一生财产”,不过几篇稿几本书——尽书生之物也。
“何事万缘俱寂后,偏留绮思绕云山”,这是瞿秋白牺牲前写下的诗句。他就义时的坦然、从容甚至是潇洒,告诉了我们什么叫文心赤胆、书生意气。
信念之所以成为信念,必须是自己坚信并且奉行,“念兹在兹,此心不越”。作为第一个把《国际歌》翻译为中文的革命者,瞿秋白舍生取义自有慷慨悲歌。如果还有些点滴温凉的眷念,一定是情深无限的秋之白华。当然,还有那些曾经在包袱里随之走天下的书与稿。
“你看了看书,就像树看到自己的叶子。” 瞿秋白纪念馆陈列的遗物,最多的是墨迹浅淡、残缺泛黄的一本本书。涌于心头的诗句,顿时让我“伫立以泣”。
瞿秋白是卓越的革命家,同时也是名动一时的诗书大家。诗家有评曰:其诗风词韵,与八百年前的陆游颇为相通。“夜半挑灯更细看”,钱钟书纵论陆游,亦如评说瞿秋白:“爱国的情绪饱和在陆游的整个生命里,洋溢在他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画马,碰到几朵鲜花、听到了一声雁唳,喝了几杯酒,写几行草书,都会惹起报国恨、雪国耻的心事。”
诗以言志、文以载道。江山风雨、家国情怀,始终是中国文人最激越的书写。梁思成和林徽因亦有诗文传世,但他们写给祖国最厚重雄浑的作品,却是“凝固的诗”——建筑。
1931年,在中国进行古代建筑调查的日本建筑学者提出,中国人侧重文献研究,没有能力开展田野调查,因此,田野调查应由日本人“代劳”完成。看起来日本人所提的是学术范畴的问题,但其倨傲张狂的民族主义已然显露无遗。建筑学家梁思成坚定地提出:“作为一个中国建筑师,我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数月后,梁思成、林徽因等人“吾道始行”——开始了5年的田野调查。满目疮痍的贫瘠乡村、土匪病患的袭扰,更有日本侵略者磨刀霍霍的威胁……在这种艰苦卓绝的环境中,他们跋涉于乡野荒村、奔波在风雨霜雪,完成了有着中国建筑史里程碑意义的一系列研究。1937年7月12日,当他们在山上做完一项调查回到山下,才知“七七事变”已经爆发5天了……
“国破山河在”,梁思成、林徽因毫不犹豫地携带所有资料举家南迁,来到长江边的一个小村落——李庄。1944年,梁思成在李庄抱病完成了《中国建筑史》。这是中国人自己所写的第一部专业建筑史。
后世专家回溯这段历史时不禁感慨:“无论梁思成还是林徽因,他们都有家人参军战死,他们在战时仍继续古建筑研究工作,绝对不会只是当作闲情逸致,一定是要在心里给自己一个交待。”
其实,他们是要给延续在自己血脉中的中国文化一个交待。所以,当战局危急时,有人问林徽因,日本人打来怎么办?这位柔美若“人间四月天”的女子嫣然一笑:我们身后,不就是扬子江吗。
文天祥《正气歌》的结句:“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仿佛是为住在与李庄相邻的板栗坳、另一位叫董作宾的南迁古文化大学者而写。1945年,董先生在蓬户瓮牖、衣食无着的艰苦环境下,完成了一本煌煌学术巨著《殷历谱》。尽管没有几个人能够识得甲骨文,那些出土于几千年前殷墟的龟板甲片,似与浴血奋战的抗日战场也相距遥遥。但是要知道,当时的日本军国主义者不仅在军事战场上耀武扬威,而且在学术领域也膨胀之极。有些依仗侵略者战争机器的文化霸权者,竟然狂妄地叫嚣着“汉学的中心在日本”。
而偏偏此时,董先生、梁先生、林先生以及许多先生们,凭一本书、持一支笔,续写着《正气歌》,进行着顽强的文化坚守。因为他们知道,一个民族只有文化灭亡了,才是真正的灭亡;文化,是一个民族不可退却的阵地。
“下笔如有神”是文人追求的境界,然而,请记住,此时此刻的这个“神”字,不是文采飞扬不是神思灵动,必须是“神者,正气也”。
有的书生本身就是战士。音乐家任光被誉为“民族号手”,他谱写的《渔光曲》《打回老家去》《新四军东进曲》等歌曲,释放无穷魅力,彰显音乐里的红色基因。他把自己生命的音符化入到民族解放事业的旋律中,成为新四军的一员。皖南事变中,叶挺军长作突围动员后,他随即指挥全场高唱《新四军东进曲》,“与四周的机关枪及手榴弹声融成最伟大战斗交响曲”。在突围中,任光不幸胸部中弹牺牲,“揣着的一本书亦被不止的流血染浸,不得其名”。
或许,这本书究竟为何名已经不再重要。平生一片心,文章千古事。能让我们些许宽慰的是,他是与自己所喜爱的书相伴而去的……
在南京雨花台烈士纪念碑前,一盏长明灯前镌刻着这样的话语——我们和我们的子孙会常常来这里的。
那么,我们常常去看他们了吗?我们常常捧读吟诵那些浸染着他们热血信念、倾诉着他们肝胆风骨的书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