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画面,我永生也不能忘记。
那年,母亲的骨灰被装进了一口大红棺材里。按着风俗,在钉上棺盖之前,主事的要叮嘱一下家人,还有什么东西要给故去的人装进棺材带走。我的父亲就是在这时出现的,74岁的他从屋子里急急地小跑出来,嘴里喊着“等一下”。
我惊讶于他突然的出现,怕他克制不住悲痛。亲朋近邻也愣愣地看着他——我们那里,是不兴带陪葬品的。就在众人愣怔之际,父亲从他的军用挎包中掏出了一个小红本。他把那个小红本举起来,手有些发抖,可神情极为庄重:“这些年,老付躺在床上开不了党员会,党费可是一个月没落。”他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党员徽章,仔细地看了看,“把这个给她带走。”说着,他俯身把胳膊颤巍巍地探进棺材里。那口硕大的棺材只装了母亲的骨灰,显得无比空荡。我站在一旁,盯着父亲俯下去的身影,他似乎敛去了悲伤,语气算得上平静:“老付,我把你的愿望完成了。”
人们读不懂父亲这个举动的含义,但我知道。这枚党员徽章可能一直在母亲的枕头下,可能母亲生前与他约定要带走它,或者这是他认为母亲在地下最好的陪伴——这枚徽章见证了父母温暖幸福的往日时光……这实在是一件深沉的事,我觉得藏在心底要比向父亲问清楚更好。
父亲和母亲的婚姻属于偶然。母亲是村里的教师,也是村子里唯一的女党员。由于忙于事业,她的婚姻一直处于搁浅状态,这一耽误就到了30岁。那年,当兵的父亲回家探亲,名为探亲,实则相亲。母亲和父亲从相见到结婚只用了一周时间。父亲家徒四壁,没什么可以相看的。可母亲中意父亲,因为他身上的“三点红”和党员身份。结婚第三天,父亲又回到了在大兴安岭原始森林里的部队。母亲对父亲还是很不了解,只知道她嫁给了一个当兵的,是个党员。
晚年的母亲对我提起她的婚姻时,说过两次“尽管你爸那时是预备党员”,这句话里明显包含着母亲的“偏心”:哪怕父亲入党还没转正,母亲也可以在婚姻上让父亲先“转了正”。
父亲退伍之后,成为了煤矿工人。在我五年级的时候,他订了一本叫《共产党员》的杂志,这本杂志成了我少年时期的课外读物,一直陪伴我到参军入伍。母亲说父亲的知识水平在他退休后有了很大的增长,不知道是不是受母亲熏陶的缘故。
参军之际,父母给我提出的要求是到了部队一定要入党。别的战友家书是什么内容,我不晓得,但是在母亲给我写的信中,大多是告诉我一个好的战士就要向党组织靠拢,要为组织做事。她甚至还专门为我写了入党申请书的格式,让我结合工作认真完成递交上去。他们对我的入党问题是十分关心的。
我在部队期间,立了七八次功,但父亲和母亲最为骄傲的,是我被原沈阳军区评为优秀共产党员。母亲说:“你是一个好党员,但要戒骄戒躁。”父亲说:“立功看的是工作,优秀共产党员看的是政治觉悟,你还是要处处带头。”自我入党之后,父亲和母亲一直用“党员要有党员的样子,处处要起到模范带头作用”来要求我,我也曾有过怨言,觉得他们不够体谅我的辛苦,可看着自己变得越来越好,我也渐渐理解了他们的用心良苦。
多年来,只要父母给我打电话,最后一定会说“不要犯错误,注意身体”。他们对我的教育,严格中带着关切。在我看来,他们自己也确实做到了一个好党员该有的样子,哪怕他们不是我的父母,我也愿意听从他们的教导。
母亲去世前,父母又搬回了村里。这下父亲再去开党员大会,就不用一早从县城坐车往回返了。之前,父亲每次去开会,母亲都开着玩笑提醒他:“别人要是问我咋样了,你就告诉他们我还活着呢。活一天,我就是一天党员呢。”母亲也曾感叹,在电视里看到有的党员去世后,身上覆盖了党旗,“这得多大功绩的人才可以做到这样啊。”我听得出,她是羡慕的。
母亲已去世多年,但每当想起她生前对我的教诲,我便觉得她从未离开——我不仅是她养育的孩子,也是她培育出来的党员。父亲还在按时开着他的党员会,他话不多,平时与我的交流也是寥寥。但他为母亲送葬时的那个举动,已经成为了我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画面——他手中拿着的那枚党员徽章熠熠生辉,带着信仰的温度与力量,成为母亲永远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