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 念 母 亲
白衍吉
母亲已经走了20年。她的骨灰和在她之后过世的父亲的骨灰都融入了哺育他们的松花江。那一天,我们兄弟在“小九站”从租的小艇上把他们的骨灰撒入了波涛,滚滚东流一去不复返,而又永远奔腾不息……
早就想写一篇纪念母亲的文章,可一直没有写。不是儿子无情义,谁不爱自己的母亲?母亲的遗像就在我卧室兼书房书柜的顶层,每天都能看见。我常常默默地凝视思念,想她的音容笑貌,想那些忘不了的往事。也不是我不会写文章,实在是感到母亲这篇文章难写。我有时甚至觉得自己无能,学的是语言文学,自负能写文章,可自己最想写、而又最有真情实感的文章竟迟迟写不出来。
母亲是一位知识妇女,出身于一个可以聊以维生的书香之家。她一生度过了上个世纪漫长的岁月,经历了从战乱到解放后文革动乱的坎坷。她饱尝了人生的磨难和生活的艰辛,快乐和幸福的时光并不多。伪满国高毕业后她与吉林大学擦肩而过,终生以教师为职业。10年前,著名作家梁晓声回哈,一些朋友相聚。蒋巍和梁晓声向我说及他们读初中时对母亲的印象:“是一位花白头发、慈祥温和的老师”。母亲的名字叫“静远”,取自诸葛亮《戒子书》中的名言:“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母亲喜欢文学,《古文观止》里的许多名篇她背诵如流。她喜欢诸葛亮这两句话,说那是一种人生的境界,也是做人的品格。
1982年,母亲患癌症已到晚期,痛苦的折磨可想而知。她瘦得不足80斤,体力已不能接受手术和放、化治疗。住在哈医大三院时,有一天医院通知要进行一项检查,由我背着母亲和兄弟一起上下楼。母亲早已不同意再做什么检查,也不同意住在医院,只想在家等待那最后的时刻去休息也免去让我们一起“遭罪”。她爬在我的背上,忽然用微弱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我原以为她可能是难受,只听她说:“难为你了……”“没事、没事”。我下意识地答应着,顿时觉得眼睛发湿。到了这个时候,还在心疼儿子!只有付出和牺牲,不要任何回报。这就是母亲哪,可怜天下父母心!我感到惭愧,那一点点良知显得何等渺小!
年轻时母亲身体很健康,过去的照片便是证明。可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一直很瘦弱。劳苦和忙碌、特别是营养不良,她的胃病越来越厉害。她只能吃一点热的软食,家里做饭常常都是“粘糊头”。三年困难时期,每天米下锅时母亲都是用一个搪瓷小碗量,一点不能超过定量。她常说:“常将有日思无日,不能有柴一灶、有米一锅。”家里从来没有“断顿”,当然经常吃代食品:甜菜丝、野菜团,双蒸法的窝窝头每天都分份吃,母亲吃的自然最少。她省吃俭用要供三个孩子上学。记得我当时正念高中,有一天放学后要直接去12道街的道里图书馆,母亲给了半斤粮票、5角钱,我在道里八杂市大棚里花2角钱吃了一碗打卤面,那是我中学时唯一一次自己“下馆子”,吃的那个香劲至今还记得。
1962年我考大学,填报志愿:北师大。不为别的,就是能省钱上“吃饭大学”。母亲知道我不乱花钱,但喜欢买书。每个月,母亲总是在发工资那天第一件事就是到邮局给我寄上几元钱。我能够想象,白发苍苍的母亲给我寄钱时那欣慰和幸福的样子和她来去匆匆的身影。每想及此,我就联想起朱自清的散文《背影》里他父亲给他送行,买桔子过铁道那感人的一幕。大学第一个寒假我没回家,为了省9块多钱的半费车费。除夕晚上我独自到教室看书,大年初一,我在宿舍里用母亲给我的木头袜底板补母亲用黑白线织成的袜子。我当时就想:见物如见人,就当是回家吧。
困窘的生活和遭遇的不幸,母亲表现出的刚强是惊人的。30年前年富力强有能力的大弟弟突患高热病,虽经省市名医诊治终无办法,一个月之后即昏迷不醒。几个兄弟和弟弟单位商量后决定去天津医学院做最后的抢救,而真正的目的是到外地处理后事。事后我们在北京收到母亲写的信:“愁思于事无补,万般无奈只可谓老运不佳了!安慰自己吧,愁坏了身体也没有用。”她在生命的最后10年一直默默承受着这一最致命的打击,她那种深沉的内涵和修养真让我刻骨铭心。
面对险恶和突如其来的变故,母亲的刚毅坚强给我们留下了深刻记忆。二哥和三哥常常讲起两件事。1945年,我家当时在双城庙头,一天几个日本兵以“良心坏了”来抓已离家的父亲,面对凶神恶煞的鬼子,母亲处变不惊、镇定自若!“不知在哪,家里还等着呢!”1946年,国民党飞机在双城扔下了几枚炸弹,有一个重磅炸弹就落在我家墙外,窗户玻璃都震碎了,炸弹竟然没有爆炸,使我们一家人得以幸免于难 。母亲泰然地认为是天意如此,日本关东军无条件投降,国民党兵败如山倒。1967年我大学毕业,但因文革原因只得呆在北师大等待分配。原分配方案撤销,北京一个不留,进《人民日报》、《红旗》杂志及留校均成泡影,只能指望回哈尔滨了。可临到最后选择去向时系里领导告诉我,因“政审外调回函”分配受限。就这样,我来到哈尔滨水泥厂并被安排到矿山搬石头接受“劳动锻炼”。父亲因在旧社会当过小学校长,以所谓“历史疑点”被隔离了半年。母亲的日子自然不好过,丈夫被隔离,自己是“旧社会来的臭知识分子”,对造反派和红卫兵所给予的“白眼”,母亲“只能忍受”。
看见我对当时的处境失落的样子,母亲对我说:“人生曲曲折折,酸甜苦辣都有。顺其自然、随遇而安。看看书、往好处想,总能过去的。”母亲这几句话对我影响很大,一辈子也忘不了。“认命又不认命”。这也许应是人生的一种正确态度。我想,这也许就是“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的最好解释吧!如果说在这以后我没有消沉,能回到哈尔滨,并在文革后拔乱返正时很快写了一些在省市有影响的文章,在社会上得到认同,后来调入哈尔滨日报从而改写了自己的命运走向。母亲的教导起了很大作用。
大半生已经过去了,我有顺境也有逆境,有成功、也有失误、教训和错误,好象到这个时候我才更清楚地认识了自己,也认识了人、人生和社会。我常常默默地看着母亲的照片,想她的模样和她对人生的态度和说过的话。这种思念将是永远的。纸短情长,心志难平,以此为纪。
(作者为哈尔滨广播电视局高级编辑)
作者简介:北师大中文系毕业,高级编辑、正局级。1985年起在哈尔滨日报、广电局担任领导。曾任国家和省部级评审委员,全国城市广电协会会长。新闻作品、论著获国家一、二等奖多项。担任大型工具书《中国共产党人思想宝库》文化编主编之一,书获得中央宣传部优秀图书奖。出版散文随笔集《人生笔记》《似水年华》,作品见著报刊和百度、新浪、搜狐等网和许多新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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